孟宪刚:撼人心灵的一生——介绍南开大学108岁杨敬年教授
作者简介
孟宪刚,国务院国资委原监事会主席、中国产业发展促进会副会长。
本文原载于《经济学家茶座》2015年第3期(总第69辑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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撼人心灵的一生
介绍南开大学108岁杨敬年教授
今年春节前夕,我去探访杨敬年教授。杨老1908年出生,今年届已茶寿。虽然腿脚大不如从前,视力变差,但还是精神饱满,谈吐严谨、有序。交谈起来,杨老面带神韵,和蔼庄重,与37年前给我们授课的情景相差无几。
本文作者孟宪刚拜望杨敬年教授
我和杨老认识是在1978年,当时我是南开大学1977级经济系的本科生。系里允许我们几位年岁较大、在中学学过俄语的同学可以选学俄语课,负责教授俄语的就是年已古稀的杨敬年老师。
杨老的一生命途多舛,历尽磨难。回顾自己百年人生,杨老感慨万分地说,“能受天磨乃铁汉,不遭人忌是庸才。我非铁汉,却受到了天磨。”
杨敬年出身贫寒,自幼失去父母的抚爱,寄宿在外祖父家。他的外祖父是一位有文化、有见识、有威望的乡村教师,杨敬年的蒙学阶段就是在外祖父开设的“存古”私塾中完成的。
他记忆中的三棵古老的大樟树和伴随琅琅读书声的大教室,都被日军炸毁,只剩下他幼儿时经常玩耍的土地庙和一棵枯树。
杨敬年13岁那年,已熟读四书五经,“文理清通”,叔祖父决定借钱把他送到岳阳第一高等小学。
1924年杨敬年考取湖南省湖南长沙第一师范读中学,他是第28班的学生,与毛泽东是校友。他听过李维汉、田汉等人讲课,他至今还记得校园内的小亭子,以及亭子上的楹联:“芝草无根,澧泉无源,人贵自立;户枢不蠹,流水不腐,民生在勤”。
1927年春,正是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时期,为了投身革命,也是为了公费读书,杨老考取黄埔军校长沙第三分校,当了步兵科学生。那时他听过汪精卫和第三国际人士的讲演,他申请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。
他亲身经历了“马日事变”,亲眼看到了第一次大革命的失败,看到共产党人、进步人士被残害。他“愤然离校”,迫于生计去小学教书,去上海、南京等地投学、找工作。
1932年杨敬年第二次考取公费性质的中央政治学校大学部,被录取为第五期学生,亲历过蒋介石给学生点名。
在四年中,他系统地学习了文史、政法、经商、外文等数十门课程,阅读了几十本中外名著,在学业上打下深厚的基础,经受了严格的锤炼。1936年中政校毕业后,杨敬年没有跟国民党走,也没有去做官,决意考取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读研究生。
杨敬年是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第二届研究生,是何廉、方显廷等人的得意门生。曾和南开老校长张伯苓一起过吃饭,聆听张校长的亲切教诲。抗日战争爆发后,日军飞机炸毁了南开校园,他随南开师生辗转于江南各地。
他八年间足迹到达过湖南、江西、南京、贵阳和重庆,他曾在民国政府的行政院、财政部工作过,为孔祥熙做过秘书,为蒋介石翻译过文章。在奔波动乱中,他始终不忘坚持读书,刻苦学习外文,为的是实现那出国留学、报效祖国之梦。
1945年,杨敬年考取第八届庚款留英公费生。是年8月4日,他乘飞机抵达印度加尔各答,换乘火车去孟买。在火车上,中国的学子们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,激动得蹦跳起来。随后,他搭乘货船改装的民用船,住在底舱,海上还不时碰见鱼雷,历时一个月,终于到达英国利物浦。
杨敬年进入牛津大学圣体学院学习,攻读政治学哲学经济学专业。由于战后复原返校的学生太多,他只好在校外租房,住在Iffray Road 252号。他曾担任留英中国学生总会主席,参加过世界学联在布拉格的成立大会。
1948年6月,他完成了博士论文《英国中央政府各部门职权的分配(与美国和英属自治领的比较)》,获得了牛津大学哲学博士学位。时隔将近60年以后,该博士论文在英国牛津大学的图书馆找到,共计612页。
1948年9月,学成回国的杨敬年到达香港。他放弃了能够获得优厚待遇的海外谋职,也没有随同国民党当局去台湾,而是回到母校南开大学。其时,天津正处在黎明前的黑暗,他一心一意地迎接天津解放。
天津解放以后,他担当过南开大学校务委员,天津市财经委员会委员。1949年9月杨敬年奉命创建了南开大学财政系,出任第一任系主任。从此,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南开大学。
1951年土改时,杨敬年受到第一次批斗,罪名是“漏划地主分子”,后因“思想改造补课”又被批斗两次。1955年肃反运动中,他接受审查,被诬指为“中统特务”。
1957年又被错划为“右派”,错定为“历史反革命”,被判处管制和剥夺政治权利三年,工资从207元减到60元。“文革”期间他屡被批斗、抄家、“劳动改造”,长达20余年,不准他上讲台、著书、搞科研。
就在杨敬年政治上蒙受沉重打击之时,其夫人李韵兰突然患脑溢血,卧床不起,一躺就是24年。老人的厄运接踵而来,不久他唯一的儿子杨修慧身染重症不治而亡。他老年丧子,只能与儿媳、孙子相依为命。人生的三大不幸,老人几乎全经受了,命运似乎要把他置于绝境。
尽管如此,杨老师在蒙受政治冤屈、承受巨大生活压力的情况下,在系资料室工作期间仍默默地从事翻译工作。他以令人难以想象的毅力,先后翻译了《英国议会》、《白劳德修正主义批判》、《1815—1914年法国和德国的经济发展》、《经济分析史》(美国熊彼特著)、《不稳定的经济》、《美国第一花旗银行》、《垄断资本》、《银行家》等几百万字著述,陆续出版,既无稿费,又不能署名,仅得到一本新华字典的所谓“奖励”。
杨老说,“人民培养了我这个牛津博士,应该多为人民做些事情。”他深信:“我是贫农出身,完全是靠公费读书,我没有历史问题,我一心跟着共产党走,党是不会长久抛弃我的。”
老人没有被厄运压垮,他“以力制命”、“以义制命”,顽强地生活着。他相信老子的话,“物极必反”,“天地尚不能久”,“运动”就更不能持久。他认为逆境可以使人得到磨练,可以显现人的大节,并非完全是坏事,许多高尚的道德价值就蕴含在逆境之中。
含冤蛰居数十载的杨敬年,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!
1979年,杨敬年得到彻底平反昭雪,恢复政治名誉时,已年逾古稀。他不但没有退休,反而焕发了“青春”。他要与时间赛跑,把丢却的时光补回来。他看到发展是当今世界的一大主题,我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,需要借鉴世界各国的发展经验。
他率先开设了发展经济学课程,并用了近五年的时间,亲自编写了《西方发展经济学概论》、《西方发展经济学文献选读》等教材,将近120万字,为我国填补了学科建设上的一个空白。从1981年起,杨老师开始带研究生,到1994年共培养了20名硕士。
他要求研究生在基础理论课、专业课、社会调查、做论文四方面下功夫,亲自讲授、辅导,他的言教身教,使学生们难以忘怀。他为本科生、研究生和青年教师开设的专业英语课,历时十年,使众多的师生们获益极大。
他积极从事科研工作,完成了《论经济发展的十大关系》,发表了一些重要的经济论文。他90岁高龄时出版了力作《人性谈》,翻译了长达80万字的亚当·斯密的《国富论》;98岁时完成了自传体《期颐述怀》的书稿,接受中央电视台《大国崛起》节目的采访;百岁以后,每天仍在研读中国哲学,视力不好,就用放大镜读书。
1987年,年届80岁的杨敬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实现了一生的夙愿,并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。他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,被国际媒体评为“21世纪2000个杰出的知识分子”、载入《世界名人录》、《亚洲名人录》。2009年3月6日,中央电视台《夕阳红》节目报道了他一生感人的事迹。
在以上杨老百年岁月中,我们看到了一个撼人心灵、令人称奇不已的“大写的人生”。杨老一生所遇遭的磨难和煎熬,非常人能承受。
无论是风刀霜剑下的屈辱,命途多舛的悲伤,还是漫长求学的艰辛,晚年治学施教的重负,他都能坦然面对,默默承受,心定自如。
人们都在思考,到底是什么支撑着杨老,使他具有这么刚强的毅力,高明的智慧,广阔的胸怀,高洁的情操,宏远的志向。我专门就此向杨老当面请教,杨老做了如下的解答:
我自幼随外祖父熟读四书五经,古文观止,唐诗三百首等书。长大以后,酷爱中国古典文学,时常阅读历代名著、诗词歌赋。在思想、感情、志趣、抱负、言行、节操各方面深受熏陶。因此不但能坦然度过二十多年错案期间的屈辱生活,而且激励我终生执著追求,奋发上进。
中国古典文学融会了五千年间中国人民的思想感情,反映了他们的生活和环境,具有无比强大的感染力,陶铸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。
听了杨老的一席话,很受启发。也确实如此,在杨老平日的言行中,在杨老的著作、论文中,经常引用中国古典文学的名篇名著、名人诗句,引用恰到好处,使听者、读者心悦诚服。杨老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中,常以古人自勉,常怀善爱之心,常怀浩然正气,追求人生的最高境界。2008 年,年高百岁的杨老有诗云:
风雨凄凄忆故园,迎春万木展新颜。
百年往事东流水,一鹤乾坤万仞山。
赖有诗书消永昼,岂无知己共荒寒。
诚知古井非心境,一任狂飚卷巨澜。
杨老自己对诗作了如下的注解:“感慨过去的国步艰难,喜逢今天的太平盛世,国家的各项事业都在欣欣向荣,全世界都在和平与发展的大道上前进。我关心国事,天下事,让世事的风云变幻卷起胸中的狂波巨澜。”
杨老一生所走过的路确实很特殊。它的特殊之处在于:
其一,杨老是一位跨世纪的长者,他出生于清朝封建社会的末年,中经辛亥革命、袁世凯复辟、北洋政府的军阀混战、中华民国、两次国共合作、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、中华人民共和国等不同的朝代、年代和历史时期。中国近代的百年沧桑和人间世像,他是亲眼目睹,亲身感受。
其二,从1949年到2009年,中国社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,从土改、肃反、“反右”、“大跃进”、三年自然灾害、“文化大革命”,直到粉碎“四人帮”、改革开放、中国举办奥运会等等,他都亲身经历,而且是所有政治运动的受害者,当然,也是改革开放政策的受益者。
其三,他的求学、治学之路特殊。种种原因,他37岁出国留学,40岁时取得牛津大学的博士学位。之后30 年,基本处于被压制状态。70岁以后获得新生,教学、科研、著书颇丰,80岁时加入中国共产党,90岁时翻译《国富论》,99岁撰写《期颐述怀》,100岁以后还在研读哲学。
其四,他的人生命苦,幼年失去父母抚爱,老年丧子,中年贤妻常年患病,卧床长达24年。
杨老的一生,是中国政治、经济、社会百年历史的写照,是一部活字典,我们能够从中学习到很多东西。
杨老的传奇经历,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卓尔不凡的人。杨老在漫漫的求学之路上,求索了几十年,应该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学子。他从一个偏僻的农村娃娃,成为牛津大学的博士,可以说是学子中的佼佼者,是学业有成的优秀学子。
杨老担任教授几十年,他的教学、科研、著述、译著的实践说明,他是当之无愧的经济学家、教育家、翻译家。他是一位由优秀的学子而逐渐成长、成熟起来的著名的专家、学者。杨老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,他百岁以后还潜心研读中国哲学,特别是冯友兰先生的著作。
杨老深知,哲学可以提高人的精神境界。他不仅由一个学子发展成为学者,他又从一位学者修炼成为具有较高精神境界的智者。学子—学者—智者,就是杨老一生发展的轨迹。
在杨老百岁时,我曾经写过《天地智者——解读南开大学百岁教授杨敬年》一书,在拙作的结尾处,我提到了“杨敬年现象”。所谓“杨敬年现象”有两种含义,就普遍性来讲,“杨敬年现象”代表了一大批从旧中国走来的爱国知识分子。
他们看到国家的衰败、政府的无能、民众的苦难;他们远涉重洋,发奋求学,报效祖国;新中国成立后,他们都有一个适应和转变的过程,都受到了这样那样的不公正待遇和冤屈;改革开放以后,他们获得了新生,焕发出新的活力,有了不同程度的新建树。
就特殊性来讲,“杨敬年现象”却又非常独特,它的传奇色彩、跌宕起伏和无与伦比的感染力,它所引发人们所作出的种种思考,很难找到第二个实例。
我们可以通过解读“杨敬年现象”,观察和了解中国近百年的社会演变,分析和解读中国知识分子的百年心路历程。更进一步,研究“杨敬年现象”可以为我们揭示从一般人身上难以发现的求学、治学、临事做人的道理和经验,可以为我们理解生命的意义和价值、探求人生的真谛,提供极其宝贵的智慧和借鉴。
杨敬年教授已经创造了奇迹;
杨敬年教授继续创造着奇迹!